一骑红尘照千年,众人皆知荔枝来
唐史专家与资深媒体人共同讲述荔枝背后的盛唐故事
几枚进贡的岭南荔枝,一场五千里的亡命速递,由马伯庸同名小说改编的电视剧《长安的荔枝》于近期热播,让千年前的大唐长安骤然鲜活。
“荔枝鲜”从何而来?贵妃啖荔背后藏着何种玄机?婚姻、职场、金融、消费,盛唐的风貌与现代有什么不同?近日,华商报大风新闻记者专访知名隋唐史教授贾志刚、资深媒体人马越川,且随他们拨开历史迷雾,了解一个活色生香又暗流涌动的大唐。
>>荔枝之争:岭南鲜果与蜀地蜜饯反映的帝国拼图
“一骑红尘妃子笑,无人知是荔枝来!”剧中李善德的“送命任务”,跨越时空,在2025年又牵出一场长安城荔枝的“来源之争”——有网友称荔枝是四川涪州产,也有网友称荔枝自广东来。
杨贵妃吃的荔枝到底来自哪?西北大学历史学院教授、博士生导师、中国唐史学会理事贾志刚接受专访时表示:唐代宫廷鲜荔枝主产地是岭南(今广州一带),非四川。蜀地戎州(今云贵川交界)因气候所限,荔枝果小酸涩,多制成耐储的荔枝煎(蜜饯);岭南荔枝则“肉厚如凝脂,甜胜崖蜜”,是鲜贡王牌。
展开剩余85%“这非简单的‘岭南vs蜀地’对立。”贾志刚说,“它揭示的是盛唐庞大的物流网络与层次分明的贡品体系:岭南以极品鲜果承担着艰巨的鲜贡使命;蜀地等则以物产工艺在加工品领域立足。两者共同构成帝国供给图景。”
资深媒体人、西安市作协理事、陕西茶文化推广大使、陕西省非遗保护协会副会长马越川则品出其中生活意趣:“鲜荔枝是贵妃舌尖转瞬即逝的奢华;荔枝煎则是宫廷与市井共享的‘甜蜜底蕴’。贵妃案头,说不定就同时摆着岭南的鲜荔和戎州的荔枝煎——一个吃‘鲜’,一个品‘韵’。”
>>“使职”玄机:无品无级却可撼动朝堂
剧中“荔枝煎”因文书“贴黄”脱落诡变成“荔枝鲜”,将小官李善德推入绝境,更牵出唐代官僚体系的神秘角色——“使职”。
贾志刚详解其核心特点:“一事一议”,临时特设(如“荔枝使”可能只在需运送鲜荔时存在);“使职”因朝廷专设,往往意味此事优先级极高,超越常规衙门的职责,但使职绝非皆是‘肥差’。”贾志刚特别澄清,“像‘荔枝使’这样的,任务艰巨,成本高昂,搞不好掉脑袋。而另一类如盐铁使、转运使、枢密使等,则由临时变常设,职权膨胀,掌控国家财赋军事,实际权力凌驾主管机构甚至宰相之上。盛唐后期,宰相若不兼任重要使职,权力都可能被架空。”
马越川精辟点出剧中李善德的困境:被授“荔枝使”后,他虽可调动驿站、征用民夫,享“非常之权”,但这权力“没有品级带来的制度保障,只有皇命压顶的生死时速”,如此任务,无疑是张“通往地狱的通行证”。“在‘一事一议’逻辑下,权力与风险相伴相生,像李善德这种风险远超所掌权利的牛马,‘油水’是拿命在搏。”马越川感叹。
>>长安居不易:远郊“房奴”与九品官的叹息
剧中,李善德掏空积蓄130贯,再向寺庙借180贯“香积贷”购长安归义坊(今西安木塔寨、文理学院一带)二手房,月俸仅10贯。贾志刚用“牛价”折算:一头壮牛约15贯,普通住宅动辄“数十万文”,李善德300贯的房子相当于二十头优质牛。
“长安居,大不易!与今人‘一套房=几十年收入’同理。”房价高地集中在皇宫周边及西市商圈,而归义坊属位于西南郊区,“离皇宫远、通勤苦,但胜在便宜”。此外,唐代楼市也有“过山车”:某宅院200贯买入,转手竟跌至40贯。
李善德的“月俸十贯”设定让贾志刚直呼“太惨”:“历史上,真实的九品官月薪也有20贯以上。”马越川计算:按剧中设定,李善德需不吃不喝30年才买得起房;按真实九品收入,也需15年。“这还没算他借的月息四分的高利贷,大唐‘第一房奴’名副其实。”
此外,大唐的购房限制亦严:平民宅基地禁超一亩,房屋只能建“三间两架”(三开间、两进深),禁建楼房。官员则按品级定规格,一品可雕梁画栋,九品只能用素瓦白墙。千年房奴,悲欢相通。
>>佛门金融:合法高利贷与“捉钱户”催收队
剧中李善德为在长安买房,被迫借寺庙200贯“香积贷”(月息四分),此现象也绝非虚构。
贾志刚说,唐中后期大部分寺庙都放高利贷,资金源于信众捐献及自身产业(如油坊)。更令人咋舌的是,这种高利贷竟属合法。“官府仅限制利息过高,财政紧张时甚至官方也放贷生息。”
为控制风险,还催生了一种特殊职业——“捉钱户”。贾志刚说,这是能运用各种手段(包括强迫暴力)确保债务回收的专业人士。解决了佛门不便直接追债的尴尬。马越川感叹,当虔诚信仰与精明资本在古刹相遇,碰撞出的是一个时代经济生态的复杂镜像。
>>“吃播”趣闻:杨贵妃喜爱荔枝起源及茶圣“带货”的消费浪潮
杨贵妃为何独爱荔枝?贾志刚揭秘一段关键“前传”:背后或有宰相张九龄“顶级文案”的功劳——正是这位广东韶关籍的宰相,写下了盛赞荔枝为“神仙之果”“百果之王”的《荔枝赋》。
“张九龄文学地位崇高,又贵为宰相,他的强力推荐,极可能直达玄宗与贵妃耳中。这就好比当朝‘顶流丞相’亲自撰写深度测评+种草文案,向最顶级客户推荐家乡特产。”
而剧中“缺席”的茶香,恰是盛唐另一消费奇观。马越川介绍,身世坎坷的陆羽著《茶经》,系统定义茶事标准——从泡茶用水(山泉最佳)、器具到“三沸判定法”,将饮茶升格为文化仪式。《茶经》风行直接刺激瓷器产业大爆发,法门寺出土的唐代皇室鎏金茶具多达24件。商人更将陆羽捧为“茶神”,烧制瓷像供奉,堪称古代顶级“带货王”。
有趣的是,唐人饮茶如喝“重口味八宝粥”:茶饼碾粉,烹煮时加盐、葱、姜甚至香料,成咸香微苦的“茶羹”。茶从僧侣“提神水”经文人雅士风雅化,终成“国民饮料”,被唐政府纳入与盐铁同级的国家专卖体系,茶商崛起为第二大豪商群体。
>>婚姻百态:女子的“休夫”权利与男子的“惧内”潮流
唐代的开放,不仅体现在经济的大层面,更出现在市井生活里。
以夫妻婚姻为例,唐代婚姻法中,女方亦可主动“弃夫”。贾志刚直言,“离婚与否只看感情是否破裂”。他援引颜真卿所判著名“扶贫离婚案”:一女子因丈夫沉迷科举致家徒四壁而诉请离异,颜真卿不仅判离,更责令官府资助前夫赶考直至中举。“判离是为救家,资助是为救才——但‘休夫’确是唐代女子的法定权利。”
更令人莞尔的是唐代“惧内”风尚。贾志刚笑道:“上至皇帝,下至官吏,青史留名者不少。”唐高宗一生被武则天“拿捏”;其子中宗李显更是典型,宴会上优人敢当面唱《回波词》:“怕妇也是大好,外边只有裴谈,内里无过李老(指李显)”,李显只能讪笑,韦后却得意赏赐。节度使李福怕妻裴氏凶悍不敢纳妾,友人赠美妾反惹风波,李福为避祸装病,被夫人强灌“药”(实为童子尿),事后自嘲“一事无成,虚咽一瓯溺”,此乃“吃醋”典故雏形。房玄龄拒收太宗所赐美妾,其妻怒饮“毒酒”(实为醋),成就另一则“吃醋”趣谈。
为何权贵也惧内?马越川点破关键:唐代高门贵女自带政治资源,“手攥家族人脉,腰杆自然硬过夫权。”但他提醒:“切勿误解为‘女权盛世’。女性仍被科举拒之门外,判离后颜真卿改造的是‘前夫’而非扶持女子。唐代的‘平等’是封建长夜中的一束逆光,照见的是人性的复杂博弈。”
>>职场暗箭:荔枝路上的截杀与阳羡茶的争贡
剧中李善德运送荔枝遭人毁驿站、下黑手,对白直指官场妒恨:“你办成了我办不到的事,岂不是显得我无能?”贾志刚揭示更触目史实:贡阳羡茶时,各地官员为抢“头鲜”,竟在驿道公然设卡拦截同行,“撕毁文书、贿赂驿卒、纵火焚车……”无所不用其极,比剧中的情形更具有戏剧性。
而根源,仍在“使职”的特殊性——因皇帝特派而权力交叉,“完成KPI就能直通御前,谁不眼红?”当李善德手持敕牒调度资源时,在岭南官员眼中,他已是踩着众人肩膀的威胁。马越川感慨万千:“这不就是现代‘甲方临时改需求’‘同事抢功甩黑锅’?张小敬查案被掣肘,李善德送荔枝遭截杀——大唐社畜的痛,其实千年未变。”
一枚岭南荔枝,一场跨越五千里的疾驰,映照出盛唐的鲜活肌理与人性幽微。贵妃舌尖的甜蜜,小吏肩头的重压,佛寺账簿的算计,官场暗处的冷箭……当我们在千年后的荧幕前为李善德揪心,恍然惊觉,那马蹄扬尘的长安古道,从未真正远离。历史的风吹过,吹散的是时间,吹不散的,是红尘中永恒的人间烟火与世情冷暖。 华商报大风新闻记者 王煜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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